归琪没有责怪归诠,只遗憾过去未能尽孝。
他为归诠置办了大量田产,并将归泓留在身边教养。
归泓与我年纪相仿,见我是个哑巴,终日故意问我为何不说话,还喜欢趁我不备摸我手脚,哪怕蕊杏在旁,他也无所顾忌。我无法叫喊,他便变本加厉。
所幸他瘦骨伶仃,每次我猛力推还是能推开他,然后我疾速逃离。
那日,归琪和归泓用晚膳,我斟酒上菜,毫不设防时,臀部突然被人捏了捏,我惊得打碎了酒壶。
归琪一把掐住归泓的颈项,怒目而视,极冷道:“归泓,她是我的人。”
归泓被掐得满脸红涨,青筋暴突,他抓着归琪的手求饶:“兄长……我知错了……”
归琪望向我,我有些不知所措,怕出人命,对他摇了摇头。
归泓快要没了气,归琪才松开手。
这天之后,归泓果真没再碰我,见到我还要绕道而行。
虽然经过上次的大战后,已有数万匈奴归降,但匈奴的主力仍缩在漠北,伺机而动。
为绝后患,皇上又命付威、归琪各率六万骑兵,深入漠北,歼灭匈奴主力。
每次出征前,归琪都会写一封家书。
月明星稀,烛光摇曳,我在他身侧研墨,他叫我不要偷看,如果我能做到,就送我一样好物。
我自是没有偷看,他亦言而有信。
那是一对长宽一拇指的鸳鸯玉佩,佩形为一对鸳鸯作戏水状,下部为荷叶形,顶部钻有小孔。
归琪将其中一块放在我手中,道:“鸯佩……你留着……”
仅仅五字,他竟说得期期艾艾。
我没见过这般美的玉,质地致密细润,仿佛浸在清泉里似的,在月色下漾着粼粼水波。
我想,我应当收下,这样他上战场时能少一份忧虑。
可我由始至终都没敢看他一眼,直到他离开前,才抬头凝望他骑马远去的背影。
他披着我为他缝制的麑裘,正好长安城下初雪了,雪花一点一点无声地落在麑裘上。
他还给我留了一封信,但他说,等他归来那日再一同看,如果他回不来,就不要看,直接将信烧成灰烬。
冬去春来,春去冬又来,我盼啊盼,终于盼到了归琪大获全胜,在燕然山代表天子祭拜天地,宣誓主权的佳音。
他要回来了。
我按捺着雀跃的心,每日抚摸着锦帛上的地域图,想象他如何跋山涉水,今日又行至何地,离长安还有多远。
可我又盼啊盼,盼啊盼,盼来了——骠骏将军在回朝途中,染上恶疾,不幸身亡。
……
有好多日,我不知天是黑的,还是白的。
有好多次,我把院中开得正艳的红梅看作喷溅的鲜血,于是没忍住把它们全折断了。
有好多个巴掌,蕊杏扇了我好多个巴掌,说我一个出身卑贱的哑巴竟斗胆狐媚将军,还把将军克死了。
有好多双手,归泓又把手伸过来了,在一片混乱中,我拿起一把刀刺向他。
也刺向自己的心。
我倒在了雪地里,眼前苍苍茫茫。
回忆似海,汹涌而至。
我记起那日燕礼,义衡把痰吐进我的嘴里,我恶心到当场吐出来,被他用鞭子抽打到如一条垂死的鱼,奄奄一息。
王公贵族们的笑声如尖针,把我深深地扎进雪地里。
我想,莫不是要葬身在这雪地里了。
忽而听见如流水击石般清亮的声音。
“义郎官,将此婢女送我如何?”
我抬起头,半跪在我面前的少年郎,眉眼里尽是温柔,不似春光,胜似春光。
他问我:“你叫什么?”
我颤巍地伸出四根手指,意思是叫阿四。在这府中,奴婢都被标上牌号。
他摇摇头:“你本名。”
我捧起一抔白雪。
莫雪绒。
我出生那日,天降大雪,雪似绒毛。
我叫莫雪绒。
他没懂,柔声道:“跟我回将军府再告知我,可好?”
年幼时,那教我读书写字的算命师傅曾告诫过我,万万不可踏入将军府半步。
我那时没懂,如今懂了。
可我不后悔。
从未后悔。
归琪,我去嫁你了。
我去嫁你的这一日,长安城下雪了,雪花一点一点无声地落在玉佩上。
【后记】
莫雪绒被下葬前,蕊杏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,从而在她身上寻得一封信。
可经过雪水浸泡后,纸上的墨早已晕开,只能模糊看出上面应该写了八个字。
在脱下的衣裳当中,蕊杏发现绵袍的内层密密麻麻地缝了许多小字,可她不识字。
最后,莫雪绒的遗物全被投入火海,烧成灰烬。
无人知晓,两千多年前,曾有一名少女,在某个冬夜,映着雪光,微笑地将一首诗一针一线地缝进衣裳里。
击鼓其镗,踊跃用兵。
土国城漕,我独南行。
从孙子仲,平陈与宋。
不我以归,忧心有忡。
爰居爰处?爰丧其马?
于以求之?于林之下。
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于嗟阔兮,不我活兮。
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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