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指碰到杯壁的时候他一愣,不可置信地抬起头,心底一潭波澜不惊的低落被狠狠搅动了一下,再也沉不下去了。
水是温热的,和他手的温度比起来显得略烫,杯壁内侧又没有水汽,不像是一次倒完开水自然冷却的样子他隐约还记得,睡之前这个水杯还不在这里。
他几乎能想象到是怎么回事,一个身高腿长的男孩子每过一会儿就走到他身边来看看,轻手轻脚地弯下腰,替他拿过水杯去接水,也许还会摸摸他的额头,试探他有没有发烧。
这段时间不会很长,才能让他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能喝到适口的热水,人也不会离开太久,要走的话大概早就走了
身后传来按下门把的咔哒声,老旧木门的轴生锈了,饶是对方有意放轻了动作,依然发出长而哑的杂音来。
陈里予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动静,突然明白了对方的顾虑,不自觉弯了弯嘴角,转身朝向门口道:我醒了。
果不其然,下一秒江声就停止了小心翼翼的动作,推开门走进来,手上拎着打包的盒饭,呼吸还有些急促:去食堂了,怕你醒了找不到人跑着回来的,还是没赶上哦对,还买了药,口服液,大夫说这是最温和没有副作用的,别的药本人不在场也不让开,一日三次饭后两小时,吃完饭喝一管儿吧。
陈里予看着他,直到一番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,抬手摸了摸鼻子,嘟哝道: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
江声没听清:嗯?
没什么,他摇了摇头,接过江声手里那盒药,大致扫了一眼不良反应,一边道,谢谢你。
陈里予乖乖吃完了饭,吃药,又在江声关爱弱小动物的眼神里喝了半杯热水,才站起身来活动颈椎,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上晚自习了。
嗯,时间差不多,不过你要是不想去也没事儿,我该写的作业下午都写完了,剩下的时间看看书,在哪儿都一样。
在画室也能看书,回了教室却不能画画言下之意是去哪儿都陪着他,全听他做主。
陈里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:我都可以回去吧,这里晚上很冷。
日暮西斜的时候,操场上三三两两绕着跑道锻炼或散步的人,偶尔有一小丛老师路过他们,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,聊着最近班里总有学生早恋,语气却不严厉,还玩笑着叫对方亲家,说班里最好看的女生就被你们班小子拐走了。
江声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,被那老师察觉了,伸手一拍他肩膀,笑吟吟的:这不江声吗?怎么着,你也想拐一个可不能拐我们班的小姑娘,重点班,上头查得可紧了。
江声也不躲,刚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拒绝,又被另一个老师抢了白:那可不一定,这么帅这么高的小伙子,要拐早就拐到手了,是吧?
不不,我可没有江声挠了挠头,把话题往别处引,宋老师,上回说您儿子相亲相着真爱了,怎么样,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?
快了快了,就这两天了刚才我们老头子还说这事儿呢,现在难请假了,家里小子结婚都得递申请,可不比你们这帮学生,装病装事的,唬我们两句就骗着假条了。
江声也不反驳,嘿嘿傻笑着混过去,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学楼:老师那我先回去了啊,我们这帮学生还得准时晚读呢。
嘿你小子,等着啊,下回不给你批假条了!
这对陈里予来说实在是新鲜的场景,老师和学生打闹开玩笑,从操场一头走到另一头。
走出操场的时候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,突然觉得那一帮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其实也挺可爱,格子衬衫塞进皮带里,露出丁零当啷响的钥匙串
怎么了,江声朝他这边低下身子,问他,别怕,他们就开玩笑呢,不会真不让请假的
你和他们关系很好吗?陈里予摇摇头,反问道。
江声想了想,实话实说:也不算吧,有几个老师也没给我上过课,不过和老刘关系好也不是,是我爸和他关系好,半个发小吧,去他办公室勤一点儿,有时候会帮他们搬东西改作业什么的,都是小事,一来二去就认识了。
完整的社交能力对陈里予来说是暌违已久的东西,他不算向往,只是觉得奇异,闻言也没有追问,只是点了点头:你很厉害。
那倒没有,是他们人好,不拿架子,江声似乎被他夸得不好意思,连忙摆了摆手,说话间不知想到了什么,嘴角的笑意又一点点淡下去,等到周围的行人走过了才继续道,哦对了,说起来
怎么了?
江声在连廊和楼梯交界的地方停下脚步,转过身,挡住陈里予眼前偶尔路过的同学的视线,放低声音道:你刚才睡不安稳吗?看你好几次都差点儿醒了,翻来覆去地,还皱着眉。
陈里予垂下视线,看着大理石地砖上浅淡的阳光,心想傍晚的太阳总是金色的,在他眼里看来大概尤其,又不太亮,像水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:没什么,总做梦,早就习惯了。
他不确定那一刻江声眼里的情绪代表了什么,像是同情他,却并不像从前那些可怜他的人表现得那样让他烦躁那是一种更柔软、更小心翼翼的心疼,带着暧昧不清的试探,很像路过的行人看见小猫,蹲下身来试着喂食,又怕把小东西吓跑,只能拿出十成十的真诚,慢慢地接近他。
他的心跳很响,很急促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,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,他的心跳还会因为别的什么人加速,他还受人关注地活着了。
没事吧,最后江声摸了摸他的头,也像安抚饿坏了又满心戒备的小猫,又像在替他说话,没事的哦,书上说做梦也是身体自我发泄的方式,不怕不怕。
我没有怕,陈里予很快躲开他的手,早就习惯了你还回不回教室了,不是准时晚读吗?
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江声又被人调侃了,不知是前桌还是什么路过的同学,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,打趣道:失踪一下午了,江哥,和谁约会去啦?
江声这次结巴了,下意识看了陈里予一眼,怕他听见没轻没重的调侃会生气对方看起来却似乎并不介意,甚至没有朝他们这边看,自顾自走向自己的座位,留给他一个优雅的背影。
他这才松了口气,笑了一下:我可去你的吧,就你有对象了不起,别伤害我个单身狗了。
陈里予远远听见他的回答,逐字逐句地在心底复述了一边,心思从对象两个字上扫过去,又不受控制地歪了歪,没由来地尝到一丝不安。
平心而论,他其实并不知道也没有探究过对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,和他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寻常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,甚至称得上有点儿黏他。
真的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吗,或者出于同桌的责任心,要照顾初来乍到的同学
如果哪天善意耗尽,责任心也随着毕业不复存在呢。
真奇怪,昨天这时候他还觉得对方离开也没有办法,不该一直耽误一个无辜的好人,消极地同路一程就知足了才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,现在他居然已经开始对这个人的离开感到担忧了。
这是不是说明,他也开始对未来抱有期待了
这个想法让陈里予觉得有点儿恶寒,连忙摇了摇头,自我宽慰着算了,不该有这种期待的,也没必要去担心,像他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义的人,混过一天算一天,得知足。
他是个太矛盾的人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不能精准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,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显得摇摆不定。